情人湖建别墅：大理的生态城市困惑

按照大理市委宣传部负责人的说法，作为上世纪60年代人工开挖的湖塘，情人湖其实并不在洱海保护区范围内，而且填湖所建的“洱海天域”是2003年大理市招商局招商引资项目。“七八年前的招商观念和现在完全不同，放到现在，那么好的一块地绝对不会给开发商建别墅。”但是，这个说法在遭遇到该项目中已被证实存在的权力寻租后却显得苍白无力，而如何在环保和可持续发展间寻求到一个平衡点，同样是让大理市政府困惑的话题。

记者◎李翊 摄影◎张雷

情人湖的别墅

从大理机场进入下关市区，洱海南部湖滨带是必经之地。坐在出租车上，右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洱海，左窗外就是填湖而建的“洱海天域”独栋别墅群，两者仅隔着一条6米宽的湖滨道。

从现在房地产商的角度看，“洱海天域”所占据的风水宝地着实让人眼红。“洱海天域”的售楼小姐在向客户推销时，也很善于抓住重点：坐落于洱海公园内，前有洱海，后有息龙山(即团山)，整条山脉如长龙，州政府所在地是龙头，别墅群位于龙肚子，下关市区在龙尾。整个项目分两期开发，共有300套别墅，一期的临海别墅已基本售罄，目前在售的是二期131套半山别墅。因为填湖而建，所以“建筑充分结合现状地形、依山就势，与山、林、水、风等自然要素相结合，形成不同层次的居住环境”。这些独栋别墅面积在270~300平方米，根据观海位置好坏，以300万元或者400万元一套的价格出售。

不过，大理市委宣传部负责人告诉本刊记者，2003年“洱海天域”作为招商引资项目选址在团山公园情人湖片区时，这里还相当偏僻。“当时下关老城区东西方向一条轴线以建设路为主，属于城市黄金地段，其中鸳浦街是商业中心。洱海公园那时叫团山公园，里面有一个石屏村，在2005年湖滨道修建前，这里只有一条小路，马车都进不去。另一方面，大理州、市希望能留下高端游客，急需提高旅游接待水平，而大理市当时最高档的酒店只有一家台湾人开的四星级酒店，所以在招商过程中，拿出了这块地。”

根据大理市委宣传部提供的资料，“洱海天域”项目立项在2004年3月19日被大理州发展计划委员会批准，选址——大理市团山公园情人湖为中心点，主要建设分体式独家产权式酒店，主体建筑面积不低于2万平方米，项目总投资2.4亿元人民币。项目选址在招商中由州市党委、政府与投资商中建穗丰置业有限公司共同确定。2004年4月1日，大理市人民政府、大理州规划建设局曾召开独家酒店项目方案汇报评审会；2004年12月20日，国家建设部复函同意《大理风景名胜区总体规划》按所报内容进行修编。

这样看来，中建穗丰置业公司似乎比其他房地产企业更有先见之明。巧合的是，2005年，大理市提出申报省级园林城市，市委、市政府便把改造扩建洱海公园作为建设园林城市的重要内容之一。2005年7月，洱海公园改造建设工程的规划通过评审。据《大理日报》当时报道，在规划中，洱海公园是大理市景观的一个绿色浮岛，与西洱河公园、珠海公园、满江滨海湿地生态公园一起，构成洱海南端的绿色生态屏障。2007年10月8日，在洱海公园改建工程快要完工时，大理白族自治州委常委、大理市市委书记段玠讲话指出，要把洱海公园打造成省内乃至国内一流的城市公园，提升大理的城市形象，使市民有个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同样在2005年，大理市开始了为期两年的环海路和南排污干渠建设，按照洱海保护区管理局李文标局长向本刊的介绍，这项工程耗资1亿多元，由政府出钱，争取了部分国债资金。工程建设本身无可厚非，“原来城市污水全部排入洱海，为了治污，我们把原来的路挖掉，在路下建污水干渠，干渠断面为4.2米×6米，然后在上面恢复原路，既不占用原区域，又能通过路下排污干渠把污水截断，引到西洱河下的污水处理厂，而不是直接排入洱海”。但是客观上，随着6米宽的湖滨道建成与机场相连通，随着情人湖片区所在的洱海公园的提升改造，随着大理“发展海东片区”规划的出台，与洱海隔路相望的情人湖片区陡然间身价看涨。“2003年盖房，以划拨土地为主，每亩土地价格在30万~60万元。到了2007年，建设路最西端西洱河边的一块地拍卖到了每亩360万元。至于‘洱海天域’那个位置，如果放在现在，政府无论如何都不会随便出手。”一位知情者告诉本刊记者。

于是，2005年3月17日，大理市规划局召开洱海公园部分用地性质变更听证会，同意将263.6亩土地用地性质调整为住宅、酒店、商业为主的综合用地。2005年7月31日召开了“洱海天域”修建性详细规划方案评审会，市规划委员会分别批准了“洱海天域”修建性详细规划、“风情商业街”总平面方案、五星级酒店总平面、立面方案及B号楼立面方案。市规划局按相关规定办理了选址规划许可手续。

同样是这份资料显示，2004年，市国土资源局经市政府批准，对团山公园部分国有土地使用权以挂牌形式进行出让信息公示。2005年5月，市国土资源局根据省国土资源厅的批复，与中建穗丰置业有限公司签订了《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并在当地媒体对出让结果进行了公示，公示无异后办理了土地登记手续。

由于“洱海天域”项目建设用地不属于洱海管理范围，业主按规定办理了环评、林地、招投标、施工许可、房屋预售等手续。到目前为止，该项目80%的工程量已结束，共完成投资3.35亿元；产权式酒店已竣工并交付使用40栋、163套；五星级酒店已封顶，正在进行装修；风情商业街多数已完工。

“如果要把这些设施全部拆除，先不说重新恢复情人湖片区的花费，只说开发商报上来的3.3亿元赔偿金额就是一笔巨款，钱从哪里来？”宣传部负责人说。

日前，云南省纪委通报，大理州原州委常委、州委宣传部长黄永华因为收受贿赂、贪污公款总计200余万元，被开除党籍和开除公职，涉嫌犯罪问题则被移送司法机关。而黄永华插手的诸多房地产项目中的一项就包括“洱海天域”。

洱海的生态保护

现任洱海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李文标于2007年初上任，据他的说法，上任伊始，他就查了“洱海天域”项目的占用区域。“洱海流域面积253平方公里，保护区的管辖区域为洱海水位在1966米这个范围以内的水面、滩地。水政、渔政、环保、生态保护，这些是管理局的权力范围。情人湖以前是一块湿地，1960年人工开挖成一个池塘，本身没有水源，属于地下渗透积水，不在洱海保护区范围内。”李文标说，如果要在保护区范围内利用，首先需保护区审批，初步同意后逐级上报到州政府，但是“很难”。

李文标说，对于大理而言，洱海并不仅意味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它是大理的母亲河，“是大理经济建设的前提与基础”。“洱海具有能源灌溉、发电、航运、生态气候调节的功能，作为大理的主要水源地，它为全市34万人口提供饮用水，同时也创造了每年150万~200万元的旅游效益。”李文标说。

这是在付出代价之后的认识。“其实对洱海的保护可以追溯到大理国时期，当时以洱海为依托的生产生活方式形成了以大理本族文化、佛教文化为主的综合文化。解放后，因为发展工业、搞菜篮子工程，对洱海造成很大的污染。发展与保护的大转变发生在1996年，蓝藻爆发，洱海水质大幅下降，导致的结果是：没有了饮用水，大理人需要到山脚下背水；旅游人口也因此下降，同时也破坏了生存环境，震惊了大理人。从那以后，无论是政府还是大理人，都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洱海。”李文标说到，保护洱海最主要的一项举措就是关停并转了洱海流域的71家工厂，对所有可能造成污染的工厂实行转产，同时将20多家工厂搬迁到距离洱海27公里的凤仪镇工业园区。另外，投资21亿元，建设大理214线干管管网、洱河南路截污干渠、环洱海截污干渠、大理至下关截污干管等综合截污管网，目前共建成或在建环洱海综合截污干渠101.28公里、城市排污管网482.6公里，可实现日处理污水16万立方米，城市污水处理系统初具规模。同时控制洱海游船总量，“原来发展旅游，游船太多。实行股份组合后，大船仅剩6艘，小游船从120多艘减少固定下来52艘，以后一艘都不允许增加。像‘洱海天域’项目原本还要搞豪华游艇会，也被否决了”。

李文标说，这21亿元来源有两部分，一是国家和省级补助，二是地方财政。其中大理地方政府贷款14亿元左右，由财政还本付息。对于环境保护与城市发展，李文标有一个很辩证的看法：“短期内为保护洱海，大量地方财政要投入，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城市发展，同时工业也会受限制，对就业、地方GDP有影响。但是居住、生态、旅游环境的改善实际留给了后人更多可持续发展资源，从长远来看是受益的。今天用一分钱治理，也许三五年后要用一块钱来治理，今天不治理，发展了，几年后要付出更多。”

“这次云南旱灾为什么对大理影响不大？生态不仅是一个湖泊的问题，还包括整个山的生物多样性，植被好，山体涵水量就高。对洱海的保护，我们从山上源头开始对整个流域范围保护，洱海总体保持Ⅲ类水质(可直接饮用水)。靠着洱海，我们基本没受旱灾影响。此外，洱海带来的旅游产值接近30亿元，解决了就业问题。生态环境好了，老百姓安居乐业，也吸引了很多投资商、房地产商，以及电视电影剧组。每年洱海鱼产量8000到1万吨，也带动了渔业和餐饮业。”李文标说。

寻找中的平衡点

昆明理工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环境科学系主任、教授侯明明属于坚决反对“填湖建别墅”的一类人。2008年，侯明明来到大理做一个“大理苍山洱海保护与开发战略”的研究课题，当时大理市副市长方元带着他去了苍山，从苍山看下去，侯明明曾指着湖滨带的建筑工地跟方元说，“湖滨带不能盖房子”。方元回答，“没盖，那是在搞环湖截污工程”。

时过境迁，方元因为涉嫌经济问题已被移送司法机关，而侯明明向本刊记者回忆起两年前的那一幕依然很生气：“明明是在建别墅，居然骗我说是截污工程。”

侯明明告诉本刊：“洱海是在云南高原抬升过程中形成的高原断陷湖泊。高原断陷湖泊有个共同点：没有大江大河过境，入湖水从何来？从天上来，并通过山体蓄水后，从山上通过径流和地下向湖中供水。因此，高原断陷湖泊具有‘一湖一特’的特点：每一个湖都有自己一种特别、特殊的生态系统。滇池有金线鲃，洱海有弓鱼，抚仙湖有鱇浪鱼，程海有螺旋藻。因此，高原断陷湖泊是十分稀缺的资源。高原断陷湖泊有两个命脉：一是湖滨带湿地生态系统，二是地下水网系统。生态学家认为：这是‘维持性资源’。事实上，传统资源观认为资源有‘可再生’与‘不可再生’之分，而新的自然资源观把资源分成两大类，一类是生产型资源，另一类是维持性资源，把‘可再生资源’与‘不可再生资源’中很大一部分划为‘维持性资源’。有的国家为了保护‘自维持性资源’不受侵害，专门划定了‘禁止开发区’。”

在侯明明看来，“围湖建别墅”对生态系统为核心的维持性资源的伤害是极大的。首先，“围湖建别墅”必须侵占“湖滨带湿地生态系统”，这是“环境容量资源”。与平原湿地不同，洱海湿地的湖滨带具有湖盆—湖滨—面山典型结构特征，进入湖泊的水体都经过湖滨带，自然而然，湖滨带就成为承接工农业生产、生活污染的最初受纳体。因此，湖滨带对维系受高山包围的高原陷落湖泊湿地生态系统平衡起着关键作用。其次，建房打地桩，会破坏地下水网体系，损害“自维持性资源”，造成的损失更大。

但是，“情人湖”是否像侯明明所说，属于承载着多项功能的湖滨带湿地生态系统呢？李文标告诉本刊，这是他和侯明明争论并探讨过的话题。“我和侯明明的分歧在于，他对大理洱海地形、地貌、自然条件不了解。”李文标认为，更重要的话题应该是，在环境保护的前提下，如何考虑发展的问题，毕竟，发展是硬道理。他说，云南省2003年在大理开了现场办公会，2009年云南省政府又开了一个办公会，传递了一个总原则：两保护，两开发。“保护海西和海北，开发海东、海南。”这个原则的依据在于，“洱海片区70%水源来自北部的洱源县，因此洱源县不能发展工业，被作为生态文明县建设，每年政府需补偿1500万~2000万元。海西地下是砂土层，丰富的地表水和地下水渗透后流回洱海；另外这一片区田园风光好，但是因为地理地貌特殊，承载功能有限。这里是大理古城所在地，地下管网设施比较脆弱，如果再开发所带来的压力将直接面对洱海。按照这个原则，原来海西的60多家企业已经全部搬走”。

宣传部负责人也这样告诉本刊记者，在大理，山地占了70%，洱海占了14.5%，剩下的土地资源有限。有限的土地还需要考虑环境保护，真正能开发的就是海东和海南了，“海东对洱海影响最小，管网设施也比较齐全，可以兴建以观光，休闲为主的新城，海南指的就是凤仪镇了”。

“旅游是富民政策，作为劳动密集型行业，它有助于解决就业，但是税收低，第三产业税占整个大理地方财政收入不到10%，还不够每年旅游基础投入的。去年大理地方财政收入约20亿元，其中一大半来自工业。大理要发展不能只靠旅游业，还要靠工业。所谓‘商业富民，工业富国(市)’，但是大理作为一个生态环保敏感城市，又不能发展高排放工业，只能发展食品、建材、房地产这样的产业。”李文标说。

或许很少有人知道，大理的工业分布在云南算是相对好的，在全省各地市里能排前五，而工业又以轻纺为主。现任凤仪镇党委书记、工业园区书记的熊红兵曾是大理市经济局局长，对大理工业布局了如指掌。他告诉本刊记者：“计划经济时代大理的工业算发展好的，大理有14家纺织企业，其中7户属大中型企业，云南三大纺织基地大理有两家，即滇西纺织印染厂和大理州纺。重工业企业大理市有两家，即农机厂和活塞厂。此外大理针织厂是云南第二大针织厂。因为洱海保护，云南把大理列为第一批企业改革城市，经过1996年第二轮股份制改革和1999年产权制度改革‘两终止，一退出’，到90年代末，通过结构调整，一些污染较大的企业相继破产关闭，还有一些企业因为属夕阳产业停产或半停产，一些污染小、有市场需求的企业则开始搬迁。”

熊红兵说，2003年，大理市贷款1.1亿元兴建工业园区，在大理的11个乡镇里，只有凤仪镇最适合。“大理的乡镇除了凤仪和太极乡，都是环海而居，但是太极乡是山区，没有平地，真正适合的只有凤仪镇了。这里排污干管也好走，工业园区路网收集了污水后，沿大凤路流经满江截污干渠进入污水处理厂。另外，凤仪镇属于小盆地，处在大理市的下风口，排放的废气不会影响城市居民。”熊红兵说，“2003年工业园区入住不到3平方公里，现在有6平方公里，工业产值从原来的3000多万元变为1.4亿元。”

环境资源反而成为大理工业发展的一个阻碍。“区位不好，两头在外。”这是熊红兵的总结。所谓区位不好，指大理没矿产，没资源，这就导致原料在外，市场在外。而因为时刻要考虑环境保护，虽然化工企业很赚钱，但是有废渣污染大的企业不允许进入工业园区，这对园区发展也形成制约。“现在园区的工业相对低端，我们也希望吸引到高附加值的高新产业，比如生物制药，但是这样的企业也是别的地方吸引的对象。”熊红兵很羡慕曲靖的经济发展，“它有矿产资源，以煤化工为主，3年产值翻了几番。不过，我不羡慕他们的环境，隔着几米远都见不到人。环境保护和城市持续发展间的平衡点，我们正在寻找。”■

大理市政府投资21亿元构建排污管网系统，目前洱海保持Ⅲ类水质(可直接饮用水)

（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