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蚬库”海洋村，村民反映村领导在填海工程、卖地卖海过程中存在腐败问题。 南都记者 上官敫铭 摄
“跪倒”市长 非村民所求。
“我们还不是为了要两个活命钱”
海风呼啦啦吹着，距海岸线不过千余米的海洋村(现为海洋社区，当地仍俗称海洋村)再次沸腾。
4月30日上午，近百条吐着信子的蛇游走在这个坐落于黄海北岸的海滨村落，令村民惊愕，有人猜测为村里开山所致。群蛇乱舞让村民惊惧，而一周之前，该村“千人下跪”求见市长事件，则令全国震惊。
4月13日，海洋村村民们为反映征地补偿款不分配及村干部腐败等问题，在辽宁大连下辖的庄河市(县级)人民政府门口集体下跪，而他们求见的市长，始终未现身。
事件披露后舆论大哗。4月24日，大连市委、市政府作出决定，鉴于庄河市委副书记、市长孙明对该事件处理失当造成恶劣影响，责令其辞职。4天后，庄河市第五届人大常委会召开第十五次会议，决定接受孙明辞去市长职务的请求。
孙明去职，非海洋村村民所能预料，亦非其诉求。“我们只是想拿到应得的钱(征地补偿款)。”村民周莲对南方都市报记者说“还不是为了要两个活命钱，但跪也没人搭理。”
跪求市长
“村民们高兴地鼓掌，大喊‘市长要出来了’，没想到保安又‘嗖’地跑掉了”
4月13日，庄河市的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6℃，风力5级。
早上7时许，面朝黄海的海洋村村委大院，聚集了数百村民。他们的诉求主要有两个：分配征地补偿款、村务公开。
据多位海洋村村民向南都记者介绍，村民们聚集近半个小时后，两委(村党委、村委会)并无人接见。“有人说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去。”周莲说，“有人提议继续到市政府去，希望政府给个公道。”
此前，从4月6日起，海洋村村民因征地补偿、村务公开及部分村领导涉嫌贪腐等问题，曾多次向庄河市政府相关部门反映。最先是去了市信访局，村民王芳说，“他们说让我们回家等”。“从6号开始，我们就去不同的部门上访反映，都是说先回家等去吧。”
4月13日这天，海洋村村民或坐车或步行，陆续前往约6公里外的庄河市人民政府办公大楼。早上8时许，大楼前已聚集了千余人。到政府上班时间时，村民们希望见到庄河市市长孙明。
“大楼的门就只是关着啊，也没有人出来接待我们。”周莲说，“村领导不理我们，市长要给我们说句公道话啊，我们就希望他出来见见我们。”
及至9时许，仍无动静。不久，庄河市副市长金晓黎曾出面劝说村民退去；但据多位村民对南都记者称，由于其未能答复海洋村征地补偿款数额及分配等问题，村民并不领情。
金晓黎退去之后，村民要求市长孙明出面答复。可以确证的是，孙明当时即在政府办公楼内办公，但对于其为何不出面，庄河市官方未予说明。南都记者经多方证实，官方出于维持秩序之需，紧急调派了多名警察赶赴现场。
眼看时间流逝，忽然有部分海洋村的老年人“扑通”跪在地上。“我们就是想见市长啊！”一位年长的村民对南都记者说，接着，妇女们也跟随下跪，继而是小部分男性村民。
村民们依着台阶，层层跪拜在庄河市政府大楼的入口前。据当时在现场的多位村民称，近半个小时过去，大门依然紧闭，而大楼周边却开来了多辆警车。
“大约在11点左右，我们看到楼内一个保安走了出来，我以为是市长要出来见我们了。”周莲说，村民们开始高兴地鼓掌，大喊“市长要出来了，市长要出来了”，“没想到保安又赶紧把头缩回去，‘嗖’地就跑掉了”。
求见市长未果，除了部分村民仍在下跪，或坐在大楼台阶上，另有部分村民去市委陈情。彼时，市委大院大门紧闭。
傍晚时分，村民们才自行散去。
十年积怨
10年间，微辞渐成积怨。“卖山的钱去哪了？征地的钱去哪了？”
下跪事件发生前，在大连市乃至辽宁省媒体的报道中，海洋村是一个创造了“海洋神话”的富裕村庄。这个坐拥5公里海岸线，有3000余亩滩涂，1300多户4500余人的村落，几乎都靠大海养育。“东方蚬库”、“中国活贝出口第一村”等，是当地媒体冠以的美誉。
由于几乎没有耕地，赶海是村人的主要谋生方式。在村民的描述中，这种生活是惬意的，“捕鱼、捉虾、捡蚬子”——— 他们依靠海产品发家致富令周边村民艳羡。
然而，在上世纪末，由于滩涂退化及赤潮等影响，海产品歉收，海洋村经济陷入低谷。彼时，曾被本地媒体誉为“当代村官典范”的刘庆连上台。
1999年末，时任海洋村第二冷冻加工厂厂长的刘庆连，开始担任海洋村党委书记、村委会主任，掌握了“村政大权”。“一开始，大家还是很拥护他的。”一位村民回忆。
一篇发表于2008年11月17日《大连日报》的报告文学，对刘庆连带领下走向致富的海洋村有如此描述：
从2003年起，海洋村社会总产值连续5年超过了10亿元，利税超过1亿元，相当于一个欠发达地区县级财政收入的总和。2007年，海洋村实现社会总产值14亿元，利税总额1.5亿元，人均收入18000元。
前述名为《当代村官的典范》的报告文学中，海洋村成为了一个“黄海北岸最具魅力的文明之村、小康之村、生态之村”，“富得令人不可思议”。
刘庆连对海洋村经济发展的贡献，接受南都记者采访的部分村民并不否认。但对于这位“掌权者”，他们逐渐“敢怒不敢言”。
与《当代村官的典范》中对刘庆连“正直清廉、堪称楷模；甘当公仆，为人表率”的描述不同，在孙立等村民的眼里，刘是一个采取“过去皇帝的政策”治村的领导。“他的家族都富了，我们只是给他们打工。”
记者调查确证，刘氏家族产业颇丰，仅令村民羡慕的好车，刘庆连一家就拥有数辆并配以靓号。
“让我们搞合作社，但都没怎么分红。”孙山说，海洋村民被要求入股办贝类养殖场，但“挣钱是自己的(指管理层——— 记者注)，赔钱是集体的”。
孙山称，如今的海洋村滩涂，几乎都被村委领导分包出去，原先属于集体的海岸线，当下是“家族性的私人领地”，“这就是集体企业个人化”。“当老板的每年赚几百万，我们给他们打工每天也就赚几十块钱。”他说，海洋村的贫富差距由此逐渐拉大。
此外，多位村民亦证明，村务财政近10年来鲜有公开，至于如“卖山卖海，修路架桥”等重大决策，也从未召开过村民(代表)大会。
10年时间，微辞逐渐变成积怨，最终因征地补偿款一事引发。
从2009年开始，没有实行第二轮土地延包的海洋村，属于村集体的山岭被卖，部分土地也被庄河市土地储备中心征用。
———“卖山的钱去哪里了？征用土地的钱去哪里了？”面对村民不停发问，海洋村两委领导成员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
今年4月，有村民得知，海洋村集体被征用土地共获得亿余元补偿款，便要求村委公开村务财政，将款项分发到户，但这些要求均遭拒绝。
“4月6号开始，我们就去市里反映，天天去天天没有答复。”村民王芳说，村民去村委、去城关街道办、去市信访局等部门反映都石沉大海，“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老人们跪了下来，大家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下跪之后
“千人下跪”引爆网络。村民称，至此庄河市政府各部门才开始直接与他们正面接触
4月13日海洋村民众集体下跪，最终未能见庄河市长一面。需要交代的一个背景是，当时此事尚未被媒体披露。
4月14日，海洋村委领导召开会议。晚间，村委向村民传达意见：征地补偿款每人约可领9000余元。“我们当然不同意，也不可能签字领钱。”周莲说。
村民继续到市政府陈情。4月16日，他们依旧没能见到市长孙明。彼时，在市政府大楼前等待村民的不是领导，而是包括警察、保安等现场安保人员。当天，由于与安保人员发生短暂冲突，多位海洋村民受伤入院。
数天之后，“千人下跪求见市长未果”的信息开始在网络上流传，舆论由此引爆——— 海洋村村民称，至此，海洋村委以及庄河市政府各部门，才开始直接与他们正面接触，听取其诉求。
据庄河市委宣传部提供的消息，事件发生后，庄河官方开展了大量工作。
对于征地补偿款，海洋村委在4月20日的一封公开信中称：从2009年5月至2010年4月10日止，庄河市土地储备中心在海洋村储备土地共计1617.32亩。村集体共收到各项补偿14943万元。该笔款项，包括支付村集资楼款、老年人福利费、海滩养殖投资本金和利息及村民养老保险等费用，总计支出14563万元。银行存款余额380万元。
然而，对于款项支出的情况，村民们多有质疑。“给多少人买了养老保险？海滩投资本金和利息是什么回事？”
对于土地补偿费的分配原则，庄河市农村经济发展局的意见是，依据辽宁省相关政策法规，“征收土地集体经济组织未发包以及实行其它方式承包的土地，征地补偿归集体经济组织，依法分配或使用。”由于海洋村集体土地并未对村民个人进行发包，“被征用的土地补偿费归村集体经济组织所有”。
但对于征地补偿费中8922万元土地补偿费、3881万元安置补助费，庄河市农村经济发展局建议，经民主议定后，“可以在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内部分配，其余资金如何使用也应履行民主议定程序”。事实证明，海洋村委对集体资金的使用并未履行民主议定程序。
“千人下跪”，舆情如潮。如今，刘庆连已因村民举报涉嫌贪腐等问题，被停职接受纪委等相关部门的调查。截至发稿时，记者未能与其联系上。
4月24日，大连市委、市政府责令庄河市长孙明辞去中共庄河市委副书记、庄河市人民政府市长职务；28日，庄河市人大常委会接受了孙明的辞呈，同时，任命原为大连市教育局局长的骆东升为庄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代市长。
未竟之途
“问题如果不解决，那就只能走到哪儿跪到哪儿了”
目前，以庄河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李永祥为组长，有多部门参与的工作组已直接进驻海洋村，工作组的任务，是一边维护社会稳定，一边处理海洋村民提出的问题。
4月29日，国家土地总督察办公室亦通过其官方网站发布信息：获悉村民反映海洋村委会领导“在集资、填海工程和卖地卖海过程中存在的严重腐败问题，以及村民的补偿问题”，国家土地督察沈阳局已派副专员潘宏勇带领督察组赴庄河调查。
对于海洋村存在的问题，庄河市政府的官方消息称，“一定维护绝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以最快的速度，给大家一个合理、公正、明确的答复”———来自庄河市委宣传部的消息进一步明确表示，工作组将负责听取民意，对征用土地补偿及分配的问题，由土地储备中心和庄河市农村经济发展局进行进一步调查并形成意见；对群众反映的村官涉嫌贪腐等问题，则由纪委进行调查核实。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属于老百姓的钱就该给老百姓。”周莲说。庄河市政府则承诺，对于海洋村集体村务、财务及账务等，将悉数向村民公开。
庄河市委、市政府向村民散发的公开信称：对于土地补偿费，“该发的，会分文不差”；对于村民反映村干部财产来历不明的问题，“是什么问题就查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就处理什么问题”。
然而，庄河市政府所面对的，并非仅仅一个海洋村：在“千人下跪”当日，龙王庙村百余名村民也陆续加入下跪的行列。
海洋村村民们被要求先耐心等待，而周莲仍然忧心忡忡。“靠海吃海，我们没有耕地，好多滩涂也被填了，如果没有钱怎么生活？现在孩子要上学以后还要养老……”
“我们不管是市长下台还是谁被抓起来，我们考虑的是以后的生计。问题如果不解决，那就只能走到哪儿跪到哪儿了。”村民王芳的回答坚决如铁。
(应受访者要求，村民均为化名) 南都记者 上官敫铭 发自大连
（南方都市报）
